华韵HY

1851年法国中西部的一段往事。

少年或许都对强大而神秘的国度心怀期许，也可能是对旧时环境的厌倦在心中催化发酵。他在渔村里没有亲人，也没有相好的同龄友人，即便是有，他们再如何劝阻也依然不妨碍他做出冒险举动。

鹿觉藏身在一批货箱里向尚未命名的海湾偷渡，刚开始他被几名传教士安置在船舱底部，之后他运用几句不熟练的法语，求到了一些面包与清水。不久后病菌从木箱内腐烂的甜菜根里扩散，鹿觉平时身体十分康健，但没用……极严重的痢疾缠上了他。他脱水到奄奄一息的时候，修士们叹着气将他抬上甲板。此刻他视线已经模糊，喉咙像是被粘稠的胶质堵塞，只能感受到海浪的盐腥味扑面而来。

在思维模糊的临界时刻，他才意识到其实他所做的就是从饥荒辗转到另一片饥荒的中心部位。他们说只要从蒙彼利埃出发，从中央高原附近绕行，沿着卢瓦尔河一直到洛里昂，说不定能在当地的木工厂里得到一些工作。那里人手短缺，即使是黄皮肤黑头发的人也有机会……

可是他马上就要亲迎死亡了，如果死神有一头罕见的白发，丝领上佩戴银质顶针的话。

那死神俯身看着他，一双有力的手将他扶起来，当然了，死神不会在意痢疾有多难缠的。嘈杂声在黑袍死神身后如潮水般退却，他衣襟上散发出草药的清苦芬香。苦涩的药水滑进喉咙里，他呛咳几声，他看到眼前的男子——说是医生可能更为准确，用一幅平光眼镜挡住深邃的黑眼，接着他转向了鹿觉身边一个蜡黄消瘦的男子。

三天后鹿觉渐渐恢复了正常意识，他听说这位医生名叫漆拉·莱菲恩，同舱的人根据船长对他毕恭毕敬的态度猜测他所属的家族可能拥有世袭爵位。直到下了船鹿觉也没来得及跟他道别，据说一辆装饰着纹章的马车接走了他。

鹿觉学语言学得很快。偶然回忆起过去的时候还会难受一阵子，不过年纪很小有的是时间磨练心智……后来他选择在当地的药房里帮工，先是帮忙修橡木桶，接下来那些人发现了他的聪明与机智。在这之后的第三个月，他接待了一名再熟悉不过的顾客，漆拉。

“您还在船上做事吗？”鹿觉一开始有些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他生怕自己给这位高挺的先生留下了任何不好的印象。如果自己看上去更像个勤劳诚恳的人……不过接下来一切都昭然若揭了，漆拉笑起来，他的面容像是被放置于珍珠母贝的柔光下，鹿觉愣在了原地。

“你不用担心，是的，我是来带你走的。”漆拉扬起眉毛，将一叠崭新的衣物交给他。

他要成为漆拉的学徒了！那估计是他一生中最开心的一天。鹿觉都不敢将这个令人喜悦的事实反复揣摩几次，生怕它因疑虑而变质。三天后，漆拉告诉自己他的决定，他谋划这件事情半年多了。他要带鹿觉横穿过卢瓦尔平原。

夏季的尾声奏响，一场雷暴雨过后，广袤的平原再度恢复昔日的干燥焦渴。从那些静谧矗立在夕阳中的，奶油色的房子外表看来，可能任谁都不知道这里正历经极度的饥荒，鹿觉本来想抄个近路，漆拉却示意他绕开前方几个村落，“饥饿能将这群人变为真正的豺狼，”他说。

夜幕降临时，他们也没有让车轮停下。直到篝火长长的影子投射出前方一群席地而坐的人。他们似乎与漆拉熟识，身边散落着几个空酒瓶，以及一些被啃得干干净净的禽类骨骼。大部分人都是文雅有礼貌的，但是一些人注意到鹿觉之后，却露出极度贪婪的神色。

“漆拉，我以为你带这小子来，是为了……”为首的男人没有说下去，一阵粗鲁的大笑让他们前仰后合地摇晃。漆拉抬起枪口，他的神色冷冽，一只臂膀牢牢将鹿觉护在身后。包围圈越缩越小，漆拉带他翻上最近的一匹骏马，鹿觉粗重的呼吸声在夜里格外清晰地传开，他却只觉得自己血管内流淌的液体冷到刺骨。

“您不是……”鹿觉终于将自己的嗓音找回来了。“难道说他们打算将我吃掉？”对，这正是当年他在家乡那里想要无数次逃离的事情…您是因为接下来可能会经历饥荒，才带上我做学徒随行吗？

这个问题几乎将他逼疯了，他想这绝不是真相，可是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思绪……是啊。鹿觉绝望地想。一名法语说得蹩脚，身无长处的人究竟有什么能吸引这位先生？他所谓的价值究竟是什么？

漆拉给了鹿觉一个结束得很快的拥抱。他将最后的水囊悬挂在鹿觉腰间，数日的风雨兼程让他身形更加瘦长，惨白的月光将倒影投射在枯萎的草地上。

“你的命不会比任何人低一等，无论你有什么样的肤色与发色。”尽管疲惫不堪，漆拉俯视着他的目光依然是带着金属般质地的坚决与严厉。“而我绝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鹿觉的嘴唇颤抖着，干枯数日的眼眶产生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湿润感。

两天后，在漆拉接近奄奄一息的时刻，鹿觉搀扶着他抵达了平原外的第一个镇子。

两年后，鹿觉在巴黎接受了一个全新的名字，他陪伴漆拉·莱菲恩住在塞纳河边的一栋宅子里。人们时常看到，那位著名的银发宫廷医师身后紧跟着一位风度翩翩，身形挺拔的黑发男人。极明显的东方血统，极惹眼的英俊。他们至今形影不离。